其实我是不能叫她“梅”的,以我的年龄,应当叫她“梅姐”,但无论当年还是现在,我都更愿意叫她“梅”,我想这样更符合我的心境。
在我心目中,梅是村里最好的女人。
梅的好很具体:她笑得好看,嘴唇微微张开,露三分之一齿白,隐隐的一线,像远处一抹云影,而后,笑容像一阵轻风那样在脸上漾开;她说话好听,不轻不重,不紧不慢,好听的声音像一群可爱的牛羊,从唇齿的栅栏间悠悠然走出来;她做事时更好看了,乌黑的辫子总趁她弯腰时从肩背上溜下来,往地上蹦跳,她不得不耐心地将辫子一次次捋上肩背,嘴里若有所语,好像在叮嘱一个不听话的孩子,叫他听话,不要闹……她的好还有很多很多,在十三岁的我眼里,梅的这些好组装成一个好女人最美的风景。
有时我很担心:梅知不知道自己的好呢?她会不会在某个早晨或者黄昏心血来潮,突然丢弃了这些好呢?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——我的好朋友泥鳅的姐姐,就是在去了趟县城后,让泥鳅无比骄傲的飘飘秀发不见了,戴了个染得红红的鸡窝窝回来。为此,泥鳅难过得晚饭都吃不下,好多天不理姐姐。因此,我很想找个机会告诉梅,告诉她的这些好,告诉她要留住自己的这些好,不要像泥鳅的姐姐那样。可是,每次见到梅时,我满腔的担心却不知从何说起。我胆怯了,在好女人梅面前,我羞于启齿了。我凭什么去对人家说这些呢?她又不是我姐姐。幸好,梅没有看出我的心事,她莞尔一笑,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,留下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气息。梅的气息在村子里飘荡,就像田间地头到处生长的一种芳香植物一样,让我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。
我发现,村里知道梅的好的人不止我一个。起码,在梅每每遇到重活的时候,总有人争先恐后地跃上前去,肩挑手提,帮这帮那。这些人乐呵呵的,不管梅愿不愿意,只顾将梅手里的活抢过来。这些人,当然是知道梅的好的。可梅却好像不乐意他们帮,稍事歇息后就硬将活抢了过来。歇工时,梅也不太往人堆里扎,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旁,听人说笑,偶尔也跟着淡淡地一笑。梅的笑里没有任何内容,像在掩饰着什么。可以想见,梅是个有心事的女人。她的心事,与村里的氛围构成了某种不和谐。但无论如何,梅真是个好女人。泥鳅也这么说。起码,梅不像他姐姐那样戴一个鸡窝窝。
后来我常常想,如果不是那晚的月色太撩人,梅或许就不会去双江河边的油菜地了;如果不是那晚的月光明亮如昼,我和泥鳅也不会去双江河里放钓了。人的每一次貌似意外的遭遇,仿佛是上天早就设计好了的,人不过是在一个巨大的圈套里钻来钻去,收获些小小的幸福或者忧伤而已。
那是三月的月中,月亮很圆很大。月亮照亮了双江河边的油菜地,一朵朵刚攀上枝头的油菜花像绵绵轻雾,使朦朦春夜变得更加缱绻。趁着月光,我和泥鳅去双江河里放夜钓。快到油菜地时,泥鳅兀地止住脚步,轻声说油菜地里有人。泥鳅耳尖,这一点我很服他。我们弓着腰,屏息静气地在油菜地里搜寻。很快,我们听到了一种窃窃嘻笑的声音,来自油菜地的另一头。当我们靠近时,我的头“嗡”地一下大了——蓬勃的油菜花丛里,偎依着一男一女,那女的,天哪,竟然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女人梅!我的身体在颤抖,呼吸不能自主地急促起来。泥鳅说,你怎么了?我没有回答他,泥鳅怎么会懂我的心事呢?连我自己都不懂。我愣愣地站在那,后来竟鬼差神使地捡起一坨土块朝前面掷去,然后疯狂地往回跑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接受梅跟别的男人在一起。月光下的油菜地就像一个媚人的妖魅,将我身上沉睡的某种东西提前唤醒了。
泥鳅告诉我,我将土块掷过去后,梅和那男人也受惊而起,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跑了。泥鳅告诉我,他看清了,那男人朝山坳上的乡中学跑了,那男人是新调来的王老师。王老师是外地人,地区师范毕业生,身材高挑,皮肤白晰,一口文绉绉的普通话让我们这些学生着迷,也让我们村里的好女人梅着了迷。梅动了心思,梅想跟王老师好。
再见到我时,梅竟有些羞赧了。梅将一小包糖果类的东西塞到我手里,脸红红地请我不要跟村里人去说。梅说就算姐求你了。哦,梅暂时不想让村里人知道,梅不想伤害村里那些喜欢她的人。可是,梅这么善解人意,怎么就忽略了眼前这个人的心呢?居然用哄孩子的做法对付他,难道他还是个孩子吗?我生气地将梅的东西扔得远远,然后转身跑了。梅莫名所以,不知所措地站在那,好久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。
我在田野上奔跑着。暖暖的春风扑在脸上,空中掠过许多不明飞行物,在周围嗡嗡地噪动。我的心情异常烦躁。我边跑边挥手,像要拂去什么似的。
梅跟王老师好了,这就意味着,梅要嫁到山外去了,要离开这个小小的村子了,我再也见不到梅了,这怎么可以呢!梅的好,是属于这个村子的,属于这个村子就是属于我的,怎么可以好到别处去呢?王老师真不是人,一来就想移植我们村里最好的植物——梅。
一连几天,我的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思想,并且终于明白了梅的心事:原来梅要离开这里,嫁到山外去;原来梅也是个爱慕虚华,想跳高枝的人;原来梅,并不是个好女人!我想,要是能有什么方法将梅永远地留在村里就好了,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。
做梦也想不到是,我竟然心想事成了——老天真的将想跳高枝、爱慕虚华的梅永远地留在了村里。
油菜收割完后,田土被翻了转来,渠水清清亮亮地送来了新的阳春。大地上,山林里,花花草草,枝枝叶叶,吸足了阳光,喝饱了水,使空气变得湿湿漉漉起来。紧接着,气候开始闷热了,天边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,迟迟疑疑的,却又不滚落下来,好像在积蓄着什么。插田时节,天气更是变化多端,大团大团的乌云焦躁不安地在头顶翻滚。终于,雷声越来越重,一道道亮晃晃的闪电将乌云蓦地撕开,密集的雷声和雨点没头没脑地滚落下来。人们争先恐后地跃上田坎,躲往避雨处。梅在田里惊慌失措,不知往哪里躲。待到大家都跑上田坎后,她才慌不择路地跑向山边的一蔸老枫树下。
雷雨中,有人大喊,不能到那里去。梅听不见,更快地跑向老枫树。
就在梅刚刚躲到老枫树下时,一道更大的闪电像一把亮闪闪的巨斧,哗地劈向老枫树——老枫树倒了,将梅压在下面,将梅永远地留在了村里,梅再也不能嫁到山外去了!
雨过天晴,王老师来到梅的墓前放声痛哭。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哭成这样。
不久,王老师调走了。山依旧,水依旧,他忍受不了没有梅的日子。他是爱梅的。我母亲说,梅命苦,没这个福气。母亲还说,你梅姐,多好的人哪,老天怎么就这么无眼呢?
是啊,老天怎么就这么无眼呢?如果事先知道老天要用这种方式将梅留在村里,我一百个不愿意!我不要这样的心想事成!我宁可让梅跟王老师走得远远的,躲开这场雷雨。同时,我为自己曾想让梅永远地留在村里而深深忏悔,好像我也是作恿的老天的从属一样。
梅用凄惨的夭亡,让王老师伤心欲绝,同时也关闭了一个懵懂少年心灵深处那座正在醒转的花园。许多年后的一个静夜,我曾对这座尘封在时光底部的花园做过一次深长的回眸,这时我已认定花儿开在了一个完全不合适的季节,我为这段错开的美丽写了一首《梅》,作为祭奠——
梅,至今我还记得
你斜倚竹篱,绣一低头的涟漪
一些羞于启齿的念头
在粉腮上爆甜甜的芽儿
梅,至今我还记得
你去三月的陌上采桑
瞳孔里奔涌着
一条迷途的桃花水
浪声很低,夜夜轻喧在
一本厚厚的蓝皮日记里
梅,至今我仍然不知道
你在他乡还好吗
是否也会想起你的家乡
你的竹篱,你的如烟的少女时光
你是否知道每当雨季来临
我仍然会在那片故乡的桑叶下躲雨
为着一句迟迟尚未悟出的彩虹
傻子般激动不已
后来我也离开了村里。因为,我已经长大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。
好男儿志在四方,我于是跑遍了四方。而且,还将继续跑下去……
有一次,我坐火车远行,途经H站。H站是个大站,上下车的人多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提示我:对面的空铺来人了。接着,便听见行里箱塞进铺底的磨擦声。这些动静对于长年在外奔波的我早已习以为常,瞥都懒得瞥一下。然而,那人安顿好后,竟开口说话了。我听见他在打电话:“喂,我已经上车了,嗯……好的,再见。” 一口文绉绉的普通话让我倦意顿消。
我起身坐在铺沿,看过去……居然,他也在看我。四目相对,俩人都惊讶得站了起来。“咦呀,是你?居然是你!王老师!”
虽然时光在人脸上镂刻了许多沧桑,我依然认出了来者就是当年的王老师。当然,王老师也认出了我。
火车吭隆一下,使站立着的我与王老师一个趔趄扑撞在一起。我们摸了摸撞痛的头,相视一笑坐了下来。火车缓缓驶离H市。
我们聊了起来。王老师告诉我,从我们那调走后,他就不当老师了,改行进了机关,而后又下海经商,发了财,有车有房,生活得相当不错。王老师告诉我,这都是托了老婆的福,老爷子身居高位呢!说到这,他脸上浮起了世俗的得意。他说刚才的电话就是给老婆打的。正说得兴起,电话又响了。接通后,他忙躺回铺上,声音旋即变得温柔缠绵起来,与先前打电话的语气判若宵壤……显然,这个电话不是老婆打来的。
我忽然想起梅。我很奇怪,聊了这么久,他竟然绝口不提梅——我们心目中那个共同的好女人!难道已然忘却了,那个曾让他放声痛哭的梅?如果梅当年不死,而是跟了眼前的他,会怎样呢?她能收获到想往中的幸福吗?沧桑变故,时过境迁,飘忽的世事多么地让人迷惘!我偏转头,车窗外一掠而过的,依旧是绵延的电杆、高低错落的房屋、整齐的田畦和忽远忽近的峰峦。火车的速度使得这些景象千篇一律地变得呆板、僵硬,而遮蔽了其细部的生动。我的心里涌起了无限惆怅。
火车又吭隆一下。我到站了。我与还在缠绵中的王老师匆匆道别。我需要在此转车,去投奔数百里外的另一座陌生城市。下了车,来不及思考前面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,我就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茫茫人流中去了。
来源:绥宁新闻网
作者:龙章辉
编辑:redclou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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