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节即将来临,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——
旧衣暖身
2008年那场冰灾,许多人至今记忆犹新。而我在这里想要说的,却是另外一番话。
从参加工作那年起,我几乎每年都要回家过年,不是喜欢,而是一种责任。“父母在,不远行。”我的老家在雪峰山里,那里海拔高,气温低,一到冬天便大雪封山,好多次回家都不能坐车,只能小心地在雪地上踽踽而行,但我仍然坚持每年回家。
2007年本不打算回去的,但越靠近除夕,心里越觉得空落,最后还是决定冒着严寒,少带东西,步行回家。我们回到家的当天晚上,全家老小围坐在火塘四周,共话家常。这样的严酷天气,亲人能够相聚,欣喜之情自不必说。火也烧得旺旺的,哔哔波波,好像我们说不完的贴心话。但是,我还是感到后背凉飕飕的。这时候,母亲悄悄抱来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,说:“这是你父亲的。他临终前专门嘱咐留给你。”我摸摸衣服,是一件很厚的棉衣,里面有一层柔软的动物皮毛。这便是父亲有名的毛大衣了,这便是父亲一生最值钱的家当了。
一股暖流顿时涌遍我的全身。啊,父亲!
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,虽然他到过朝鲜,打过美国鬼子,回家后也曾在一家造纸厂干过苦力,但他一生没过上什么舒坦日子,甚至手里头从来没有宽裕过。他的一生是勤劳、节俭的,他的生活紧紧巴巴,也简简单单,如同地里的农活与庄稼,天天相似,年年一样。他不会烟酒,不懂棋牌,一年365天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他不仅自己身体力行,也常常这么要求我们。每当我们想睡懒觉时,他就说“早起三朝当个工,免得求人拜下公”。“下公”就是土地菩萨。吃饭时,如果我们菜吃多了,他就说“看菜吃饭,量体裁衣”。在那个年代的农村,这是很正常的事。农村的孩子谁不早起晚归?在那物质极端贫乏的年代,有多少人可以放开肚皮大吃大喝?然而,我们兄弟三人小时候没有买过新衣服,却让我一直耿耿于怀,直到我长大成人,成家立业之后,才读懂我那终日少言寡语的父亲。
我是老大,我的衣服都是父亲穿得不能再穿的旧衣服,补巴叠着补巴,颜色面目全非,衣领破了,袖口也毛了,穿在身上,空荡荡的不说,那浓重的汗味无时不刻不在折磨我的鼻子。就是这样一件衣服,我穿几年后还得传给二弟,二弟穿几年后还得传给三弟。
第一次穿父亲的旧衣服是什么时候?我忘记了,只记得那件衣服是灰色的,母亲花了一个夜晚略加改造,第二天早上拿给我穿时,我拒绝了,说什么也不肯穿。母亲说:“不穿冻死你!”我说,冻死就冻死。其时父亲准备下地犁田,见了这情形,他轻轻走过来,极为温和地对我说:“穿上吧,孩子,旧衣暖身。”不知为什么,父亲一句话,我就乖乖穿上了。如果他凶我一顿,或者揍我一顿,我说不定还会执拗下去,可是父亲和风似的言语,使我失去了固执的勇气。
后来我才知道,母亲改制的那件旧衣服,其实是父亲经常穿的当家衣服,母亲见我实在没衣服可穿了,才忍痛割爱地加以改造,送给我穿。可是,我对父母的一片苦心却并不领情,要不是父亲一句“旧衣暖身”,不知道我还会酿成什么大错,对父母造成怎样的伤害。“旧衣暖身”,这是多么朴素、多么暖心的话语啊。
后来我参加了工作,日子慢慢好过起来。父亲仍然在山里劳作,极少来我工作的小城,偶尔来一次,也是来去匆匆。妻子几次要替他买衣服,他总是说:“我不喜欢新衣服,把你们的旧衣服给我几件就行了,旧衣暖身。”于是,我准备捐给灾区的那些过时衣服,就陆陆续续到了父亲身上。早早晚晚,父亲便穿着我的旧衣服走在田埂上,走在山脚边,走在村人或是钦羡、或是疑惑的目光里。
父亲真的不喜欢新衣服么?有一次我问母亲,母亲说:“谁没有个脸面啊?他是怕你们浪费钱。”父亲啊,您为什么要这样呢?我们房子有了,家具换了,衣服塞满了几个柜子,每个月还有政府发给固定工资,您还要替我们省什么呢?您俭朴、辛苦了一辈子,也该享受享受一下了。我当即把身上的钱塞给母亲,托她为父亲做一件像样的衣服。母亲考虑到父亲年事已高,身体越来越禁不起风寒,就特意做了那件毛大衣。可是,父亲还来不及穿上一次,就在一个多雨的季节,赫然长逝了……
如今,父亲的衣服披在我的身上,让我继续感受他的体温,继续享受他雪峰山一般的爱。我忽然明白了,我终于明白了:在我们父子之间,不管是我穿父亲的旧衣服,还是父亲穿我的旧衣服,得到温暖的都是我。
来源:绥宁新闻网
作者:陶永灿
编辑:redclou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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